美国城市化率进程，美国传统社会结构在新时代的巩固与改进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美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形成机制。在殖民地时期，由于英国近代革命所产生的崇尚个人自由权利、保护私有财产、尊重市场规则和法律、通过代议制实现利益诉求等文化性和制度性的社会传统被清教徒们带到了北美大陆，使北美大陆从一开始就有了自由、民主、自治、代议、法制、市场的社会传统。北美经济体是英帝国市场体系在北美大陆的自然延生而不是独立封闭的，所以市场和法制特征首先得到保留和巩固。因为在地广人稀的北美大地上劳动力比土地的价值更大，所以个人的自由和财产得到尊重与保护，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定数量的土地资产，使新大陆上居民的财产呈现出均质化的特征，并直接导致了整个社会的平权倾向，所以自由和民主得到了保留和巩固。再加上生存条件恶劣、交通不便、宗教派系隔离等原因，使各个村镇从一开始就非常独立，巩固了社会传统中自治的特征。与英国王室对抗，向英国政府争取权利则使代议制得到保留和巩固。最后，由于英国王室对北美采取的是经济殖民手段，这使其可以容忍地方自治，自我管理，但却不会允许出现地方权威来代替英国对殖民地的统治，这使北美大陆的社会治理既不受外部强权的干扰，又避免内部强权的威胁。最终在完全没有历史包袱又拥有有利社会环境的条件下建立起了比英国更加去权威化更加自由活泼的社会结构。

美国立国后到今天，社会环境在不断发生变化，支撑原有社会传统的基本条件和力量格局也在改变，可是美国的社会结构传统却始终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不得不令人称奇，究竟是怎样的原因巩固了美国的传统社会结构，就是我们这一章所要探讨的内容。

美国社会自英国继承了对契约和法律的尊重。而对契约和法律的尊重又源于欧洲浓厚的商业传统。不仅如此，当欧洲进入近代以后，工也与商业结合形成了财富的滚雪球式增长。这与早期商业主要用于实现物产的均匀分配有了本质区别。对市场力量的深刻认识以及宗教改革中的契约思想的深化使欧洲更加重视契约和法律的社会地位。因此，虽然人天性是逐利，而利益博弈总是血腥和残酷的，但当博弈结果尘埃落定之后，社会却倾向于接受各方妥协形成的显性化的社会规则。这就使得在欧洲大陆上契约和法律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主要手段。这也是为什么英国的《大宪章》被赋予崇高历史地位的原因。在这种社会环境中生长起来的英国清教徒殖民者，由于其团队又有明显的股份制公司背景，于是在抵达北美大陆后，纷纷采用《五月花号公约》、《康涅狄格基本法》这样的社会契约和法律来规范北美大陆的社会秩序就不足为奇了。这一举措的确对北美大陆的生存状况和社会治理带来了有力的保障。在根据契约和法律来治理社会的过程中，人们发现这种社会治理方式使利益博弈变得更加制度化、文明化、科学化。大大降低了社会博弈所造成的内耗和冲突，使人类进入一种更加成熟、理智的社会阶段。于是，对契约和法律的尊重便具有了更加稳固的社会基础。也使得契约和法律所构建的社会规范在美国立国之初就形成了强大的社会结构力。

正因为形成了尊重契约和法律的传统，所以美国立国后的《独立宣言》、《1787年宪法》、《权利法案》及各州已有的法律条文成为约束社会行为的重要力量。由宪法所确定的三权分立的政治架构也因此变得坚强有力。社会博弈的焦点放在了如何改变、修正法律，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恰当的司法解释而不是突破现有规则上。人们在乎选举，在乎舆论，在乎司法判决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全社会达成了在法律框架下行事，通过法律所构建的博弈平台来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基本共识。这一切，使美国的社会结构本身有了很好的稳固性。

可是，我曾在《社会力学原理》中强调过，社会结构力再怎么强大，也需要持续不断的社会行动力去支撑和加强。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各种社会力量都不认可这种社会结构时，它就会变得松动、腐烂，当反抗的力量大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引起整个社会结构的坍塌。

美国在殖民地时期的社会主力是自耕农和种植园主。在以自耕农为主的地区，大都采取自由民主的社会制度，而在种植园主为主的地区大都采取贵族共和的社会制度。

采取自由民主社会制度的地区，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是真正自由民主。清教徒以宗教纯洁为由，实施了宗教的高压统治和神权政治。当然，毕竟时代已经不同，这种政教合一的力度不可能像中世纪一样惨酷而严厉。宗教的触角主要局限在人的宗教信仰和行为习惯方面，还不能对经济、社会、政治实行全面的管制。尤其是当神权政治触犯了英国政府不能容忍地方权威代替王室权威的底线时，受到了来自英国本土强烈的干涉，神权政治最终逐渐衰落下去。没有高压统治的自由民主制度开始成为主流。了解过德国、法国的历史就知道，平权社会其实反而容易出现高度集权的现象。因为平权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没有使其他人信服的个人才能和经济实力。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的结果很容易造成社会的失序。这时候，如果出现能够重建社会秩序，促进社会发展的权威人物，就可能会立刻获得平权民众们的拥戴，并逐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拿破仑、希特勒的上位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背景。在英国势力退出美国之后，美国的自由民主地区也产生了发生类似变化的可能。采取贵族共和的地区，贵族和平民的社会地位及左右地区事务的能力自然不同。但因为北美贵族的力量远比不上欧洲大陆上的传统封建贵族势力，而且自耕农也都有自己的产业和经济实力。再加上英国的外在压迫需要地区各阶层团结一致，以及英国不会允许出现地方权威的事实，所以贵族在当地并不能成为一手遮天的统治者，还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和平民分权。独立后，英国的势力退出美国。对贵族加强统治的外在约束力消失。又因为自耕农被拥有大量奴隶的种植园主挤压生存空间，经济和社会力量逐渐衰弱。贵族在当地的统治开始逐渐加强，而奴隶制的长期存在更是与自由平等的社会潮流相背离。

英国力量的退出成为美国立国后社会力量格局以及社会结构改变的一个诱因，那么是什么使美国传统的社会结构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得到了维持和巩固呢？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

1.在被英国所领有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虽然英国会干涉北美殖民地出现的权威，阻止殖民地之间的战争，却不会干涉其内部管理。北美大陆因此建立起了一套成熟的社会自治与代议的社会制度。特别是在自由民主地区，已经早就习惯了在没有绝对权威的情况下建立社会秩序来保障社会运作。而法国、德国历史上都曾经要么处于自治但诸侯混战的阶段，要么处于一个权威施行集权统治的阶段，要么处于社会失去权威的管理而无所适从的阶段。可以说，美国是拜英国特色的殖民主义所赐，在全球率先建立起成熟社会自治模式的国家。在英国权力退出以后并没有陷入社会混乱，对重建社会秩序的权威人物或团体也就没有特别迫切的需求。这是其发展路径和法国、德国有所不同的原因。

2.工商业的不断崛起使美国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市场经济国家。特别是北方在立国以后由于土地不够肥沃而港口条件优良，工商业率先获得发展，市场经济率先全面建立。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市民阶层逐渐成长起来并因其强大的经济实力而成为社会行动的主力。美国的市民阶层与法国、德国甚至英国的市民阶层都不同，因为北美的市场经济秩序并不是借助强权才获得建立。相反，作为殖民地他们饱受了外部强权对经济的粗暴干涉之苦。这也正是他们要推翻英国统治，争取独立的原因。因此美国的市民阶层，也就是城市工商业者并不觉得需要一个强权来维系经济秩序，反而非常害怕出现强权对经济自由的干涉。这是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权威不容易出现的原因。

3.对西部的扩张大大缓和了内部资源争夺的矛盾，也成为反抗压迫的有力武器。因为美国西部拥有广袤的土地，所以美国人之间不需要在有限的土地资源下进行残酷的争夺，如果受到压迫，或者觉得生活条件不满意，就可以和殖民时代一样，到西部去寻求更好的生活。这种状况在美国立国后又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19世纪末才分配完最后一块土地。因此，美国长期维持了劳动力比土地更有价值的社会现实。为了继续吸引劳动力向美国移民，同时使移民尽可能留在本地，联邦、州和地方在保障人权、自由和平等方面都做出巨大的努力。

4.美国的社会结构不利于政治和军事权威的成长。首先，美国的联邦制虽然使国家的权力向上集中，但却因为三权分立制度的设计对权力进行了分割和制衡。国会、政府和司法系统都只有部分权力。在这种制度框架下任何一个权力中枢要单独成长为具备绝对权威的社会力量都很困难。其次，军事制度使美国的任何一个部门都无法单独掌控军队，而形成权威统治的关键就在于对军队的掌控。再次，三权分立和军事独立虽然使联邦各部门不能非法调动军队实行高压统治，但却赋予了其在各州和地方出现违反宪法，侵犯自由和人权时调动军队进行合法弹压的权力。这又使州和地方不能单独发展出统治权威。

5.如我们在上一章所分析的，自由民主制为主的北方工商业的崛起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也拥有了超过代表贵族共和制的南方的社会力量。最终，力量更强大的自由民主地区通过武力终止了贵族共和地区向贵族政治甚至寡头统治演进的道路，回到了传统的或者说是更偏向于自由民主地区的社会结构上来。至此，美国基本形成了统一的社会形态，巩固了殖民地时期所形成的社会传统。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复杂的原因，美国立国至南北战争后，自由、民主、法制、市场、自治及代议的社会传统才能得到了坚持和巩固。

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美国的社会环境开始悄然发生变化。一方面，多年移民造成的人口激增随着西部土地分配完毕开始产生资源和人口的矛盾，劳动力价值大于资源价值的社会现实开始反转。美国的失业率逐渐上升，社会矛盾开始激化。第二方面，市民阶层出现分化。早期工商业者很多既是投资人又是劳动者。投资人之间的资本规模也相差不大。在市场经济秩序还没完全建立的时候，市民阶层的利益是一致的——就是打破各种阻碍市场发展和成熟的制约因素，如奴隶制、国内贸易壁垒、货币政策、交通组织等等。而当市场秩序完善之后，市场开始高速运转，适应力强的投资人利用工业化大生产和技术创新大幅提高生生产能力，产业规模不断扩大，资本越来越雄厚，在竞争中不断打败对手，甚至出现了对某一行业或某一商品的垄断生产和销售。社会财富开始向少数人集中，资本家阶层开始形成。而普通民众既投资又亲自参与劳动的手工作坊式个体生产根本无法和大企业竞争，不得不纷纷退出投资人的舞台，大部分成为依附于资本家阶层和大企业的纯粹劳动者阶层。第三方面，权力机构中利益博弈的实体开始出现错位。早期自治传统中，参与权力机构的代表，往往和推选他的人有同样的产业背景和利益诉求。所以他会忠实的代表推选自己的利益集团表达利益诉求。但是随着权力的不断向上集中，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更随着政治人物的职业化和专业化。政治家群体开始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主体。选民、资助人和政治家不再是利益共同体关系，而成为利益交换者关系。这些改变使整个社会的力量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令人称奇的是，在这样的变化下美国传统的社会结构依然得到了很好的维系。联邦制、选举制、三权分立、军事独立，社会自治等社会结构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人的自由、平等、权利依然得到尊重，财产依然受到法律的保护。个中原因我们下面进行详细的分析。

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社会固有的结构力仍然会发挥维系社会传统的作用。宪法、法律及早已深入人心的社会价值观，仍然拥有巨大的惯性，有力的控制着社会的运转。打破这种社会结构所需的社会能量及代价都会非常巨大。那么在社会力量格局发生较大变化的情况下，究竟有没有力量可以并且愿意打破它呢？

我们先来看看劳动者阶层。劳动者阶层从个体上来看是弱者，因此他们希望社会结构能够维系自身的权利和自由，能够保护自己的人生和财产安全，能够维护公平和正义，能够稳定经济和社会秩序。特别在大部分普通民众不再有自己的产业而主要靠劳动力换取生存条件时，就更加依赖于社会结构的保障。美国的传统社会结构一开始就是基于平权社会和市场经济的。因此其构建在相当程度上迎合了劳动者阶层的需要。得到了劳动者阶层的全面支持。

从意愿上来说，劳动者阶层是美国传统社会结构的有力支持者，那么从力量上来说呢？他们有力量巩固和维系这样的社会结构吗？劳动者阶层的力量首先来自人数。在《社会力学原理》一章中我们就说过，社会力就是人和人的相互作用。人数显然是社会主体至关重要的力量来源。凭借人数优势，劳动者阶层除了在既有的社会结构下通过选票来展现政治力量，还可以采取直接的行动，如罢工、示威、游行、静坐甚至暴力行为来展现社会力量；甚至可以发挥人数优势，通过影响税收或者募集资金等来展现一定的经济力量。

此外，劳动者阶层还有组织化方面的力量。随着农业机械化带来的农业人口下降及工商业的大力发展，大量劳动者从农村涌入城市和镇，使美国的城镇化率迅速攀升。劳动者聚集在距离很近的生活区域内，使采取统一行动拥有了良好的地理条件。另一方面，社会化大生产经常需要劳动者进行有组织的工作，并遵守统一的指挥。这使其养成了遵守组织和指挥的习惯与能力。随着工会等社会中间层的建立，将劳动者组织起来争取利益更成为了常态，使其拥有了丰富的组织经验。因此，美国的劳动者阶层拥有了很强的社会行动力。使其有相当的能力去维护对其有利的社会结构。

资本家阶层是这一时期美国社会结构最大的变数。在市场经济主导下形成的美国社会结构，经济力量有着无可替代的影响力。而资本家阶层聚敛了大量的财富，这成为其社会力量的源泉。他们完全有能力用这些财富去组织一支军队来参与社会博弈。而资本家阶层确实也有破坏传统社会结构的动力的——他们希望能主导制定有利于其经营与获利的法律、政策。例如减免企业税赋，给予劳动者更高的劳动强度和更少的工资待遇，实施贸易保护，通过垄断抬高物价赚取暴利，获得某些商品的专卖权，将石油开采权廉价出让给石油企业，对军工企业进行大量军事采购，甚至根据需要对外发动战争等等。一个受到资本家控制的社会无疑比一个控制资本家的社会更符合他们的需要。这其实从美国南方的奴隶制能够长期存在就可以探出端倪。而从个体来看，资本家属于强者，强者往往不那么希望社会平等，而总会试图获得和自己力量相匹配的优势地位。既然又有意愿又有力量，那么资本家阶层是否对传统社会结构发起冲击，去尝试建立一个由资本家主导的新的社会结构。从历史发展的轨迹来看，这种情况至少是不明显的。其原因分析如下：

资本家阶层的社会力量无疑是强大的。但其力量的聚焦却有一点小问题。首先，资本家阶层不是一个整体，其具体的利益诉求往往不一致，甚至由于竞争的关系根本是对立的。这就使其无法很好的形成合力来与其他阶层及传统社会结构相对抗。其次，市场经济稳定良好运作是资本家阶层持续获利的前提。无论是与其他阶层的斗争所引起的社会失序导致经济失序，还是破坏法律所引起的契约传统被破坏导致市场失序，都会影响到资本家阶层的实际利益，使其不能恣意妄为。

人心不齐，投鼠忌器，社会传统强大的结构力及劳动者阶层强大的社会行动力阻滞了资本家阶层对传统社会结构的冲击。然而资本的力量同样不可小觑，在涉及核心利益的时候它也会不惜拼个鱼死网破。真正使资本家阶层在力量角逐中安静下来的，却是其从既有的社会结构中找到了符合自己利益的运作模式。要说明资本家阶层如何从既有社会结构中获利，就不得不谈到另一个重要的社会主体——政治家阶层。

政治家阶层是从美国的社会结构中生长起来的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在美国传统社会结构中，政治家群体并不是独立的社会主体，而仅仅是其他社会主体的利益代言人，并且分属于不同的社会群体。但随着社会政治机制的不断运转和社会治理要求越来越专业化，政治家逐渐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不管具体某个政治家是在朝还是在野，工作在政府、议会还是法院，属于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他们的利益都开始与其所代表的群体相剥离。政治家开始成为一个有着独特利益诉求的独立的社会阶层。政治家参与社会的力量主要来自于整个社会对社会治理的需要。因为人们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拥有武器来保障安全，不可能任何纠纷都自行协商解决，为了维护社会结构、规范市场秩序，保障生存环境，对外战略扩张，需要政治家阶层通过专业化的组织管理来实现。这种全民对社会治理的迫切需要就是政治家阶层最大的博弈资本。对于政治家的利益来源，我们在美国政治制度部分有过详细的分析。劳动者阶层通过选票，资本家阶层通过金钱，共同决定了政治家的身份和利益。这使得政治家一方面要尽力解决劳动者为首的普通选民的关切，一方面又必须想尽办法为资本利益服务。资本家阶层正是通过控制政治家阶层来达到掌控经济的目的。因为这种控制方式比较柔和，不需要和现有社会结构对抗，也不会与劳动者阶层直接冲突，同时市场秩序可以保持稳定。对精于计算的资本家阶层来说，很快就发现这是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获利方式。对于劳动者阶层来说，他们也希望市场秩序保持稳定以保障就业和收入，这是二者共同的利益诉求，而且在这种政治模式下，劳动者自身的利益也能得到表达和考虑。政治家阶层虽然独立，但由于其不能完全掌握国内的军事力量，同时选票掌握在劳动者手中而金钱又掌握在资本家手中，所以其无法单独成为社会的主宰力量，必须借助现有的社会结构来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最后，如前所述，在传统社会结构所构建的框架下，整个社会的利益博弈可以实现制度化、文明化、科学化，博弈带来的破坏大大降低。劳动者阶层、资本家阶层、政治家阶层从中找到了彼此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同时也完成了人类利益博弈方式的全面进化。

不过，事情不总是其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由于社会在各方的妥协中维持了自由的传统，各种新的社会元素开始不断生长并活跃起来，这促进了公民社会和非政府组织的发展。工会等社会中间层组织一方面成为社会矛盾的减压阀，使劳动者的利益诉求有了更多的表达渠道，另一方面也使得劳动者阶层的组织力不断得到加强，社会博弈力量不断增大，在和资本家阶层的博弈中不断获得胜利。工作条件、待遇不断得到提高。环境卫生组织、消费者协会等非政府组织的活跃，也使资本家阶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为了满足环境和商品质量、服务等各方面的要求，生产成本不断推高。新闻媒体的发展则对政治和金钱的交易予以曝光和声讨，使资本家阶层在既有模式下获取利益越来越困难。最给资本家阶层以致命打击的则是全社会的反垄断思潮。最后的结果是多家垄断企业被迫拆分。当然，这些情况固然存在，也不意味着资本家阶层已经完全失去了社会掌控力，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其实际仍在相当程度上把握着自己和社会的命运。不过这种变化的确给资本家阶层带来了困扰，也使他们逐渐有了反抗社会传统的冲动。但基于以下几点原因，这种对抗并没有形成规模，没有真正对传统的社会结构造成影响。

1.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美国国力的不断增强，以及国内技术创新和资源开发所带来的经济增长逐渐乏力，曾经封闭起来自我完善的发展道路开始改变。美国以军事实力为后盾，利用最惠国待遇等外交手段和直接参与战争等方式积极介入国际事务，不断扩大海外市场和原料供应，带来了新一轮的经济增长。这使资本家阶层意识到，稳定的国内环境和社会各阶层对海外扩张的支持至关重要。而劳动者阶层也在海外扩张中获得了就业和待遇提高等诸多利益。政治家阶层更是在这一过程中重要性大大增强，权力进一步扩大。和殖民地时期、西部开发时期一样，当外部有巨大共同利益时，内部的矛盾总是易于解决。我曾将此归纳为“与人谋虎易，与虎谋皮难”。

2.在国内，由于劳动者的收入不断提高，开始手有余钱，而股票、债券市场不断走向成熟，门槛不断降低。虽然个体投资建企业根本无法与资本家阶层竞争，但通过拥有债权或股权却可以使大企业为劳动者的投资打工盈利。这使得美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一个崭新的阶层开始成为社会角力的主角——这就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一方面参与劳动获得报酬，一方面又通过投资在市场经济中“食利”。中产阶级的出现，模糊了资本家阶层和劳动者阶层的界限。这使美国重新回到了类似于殖民地时期的均质化社会状态。在垄断时代，垄断财团获得了高额利润，却被要求承担巨大的社会责任。要求他们对工人待遇、污染治理等各种社会现象负责。而当劳动者再次变为投资人之后，中产阶级却开始要求企业不断获得更高的利润。为了盈利，他们不再要求企业提高工资标准、减少污染、治理环境，对于企业为了盈利而进行的非法活动他们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就是说，劳动者已经不能完全站在资本家的对立面来思考问题，因为他们自己其实已经变成了资本家中的一员。这种变化大大降低了原来资本家阶层的社会压力。

3.资本家阶层本身也在发生变化，除了一部分资本留在以实业为主的生产领域外，更多的资本开始流向金融领域。通过直接控制货币的运作，资本获得了全新的盈利模式。资本首先控制货币的发行，然后利用银行等金融机构对货币进行放大和再生，这使得货币被成倍的创造出来。而且在金融市场上资本还利用规模效应、杠杆效应等手段来掌控更多的货币资源。在现代社会中，货币就是财富分配的凭据。直接操控货币使财富的获取和积累变得更加快捷。而这一切，并不是资本家阶层强加给市场和社会的，而是利用传统的社会结构在法律框架之下通过博弈创造的银行制度、货币制度、资本交易制度所构成的金融体系来实现的。这些制度本身也是整个市场经济的需要。劳动者阶层和政治家阶层既然在工资、污染、垄断等方面迫使资本家阶层作出了不小的让步，那么也不得不在构建金融体系方面更多的听从资本家的意愿。要知道，博弈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妥协。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08年的金融危机才使人们幡然醒悟，并导致了著名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在金融体系的建立和运转中此形成的金融资本家阶层开始与实业资本家拉开距离，成为美国新的社会强力和财富中心。他们摆脱了劳动者阶层对实业资本家的穷追猛打。处于一种超然的优势地位。而这种新的社会格局还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普遍支持。因为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已站上世界巅峰，美元成为了国际货币。在国内，掌握货币发行权与控制权的金融资本家阶层成为利益最大者。而放眼全世界，则整个美国都站在了金融霸主这个世界经济的金字塔尖。所有美国人都在美元流向全世界的过程中成为受益者。而美国政府和美联储共同建立的国债货币发行机制更是使双方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所以美国国内各阶层不但不反对金融资本家阶层所倡导的金融体系，反而是全社会向右转，全面扑向金融的怀抱。这甚至引起了美国经济的制造业空心化现象。在金融资本家成为社会主要资本力量，而传统社会结构正是这种变化得以形成的根源的背景下，整个资本家阶层就再也不会对传统社会结构有所不满了。

4.1929年美国的大萧条和苏联经济的欣欣向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共产主义思潮席卷全球。也在美国国内风起云涌。由于共产主义以消灭资本家为目的，这给整个资本家阶层带来了恐慌。在国内，美国形成了以“麦卡锡主义”为代表的迫害共产主义人士的运动。在国际上，美欧都大力支持德、日成为阻挡红色风暴的最前线。这也是为什么二战时欧洲战场会出现“西线无战事”，亚洲战场会出现美国继续支持日本的原因之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面对生存的巨大威胁，美国的资本家阶层更不可能与劳动者阶层全面对抗，去掠夺劳动者的自由、压缩劳动者的生存空间。相反，他们必须全力维护美国传统的社会价值观和社会结构，以维系对苏联模式的比较优势，以巩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这一时期终于没有形成对传统社会结构进行破坏的力量。

从殖民时代到美国立国，从立国到南北战争，从南北战争到成为第一经济强国，从第一经济强国到成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的传统社会结构从建立到巩固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考验，在不断的磨砺中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坚固。和通常认为是制度和文化决定了美国的社会结构不同，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实际上是美国的各种社会力量的合成所指示的美国社会行动力总方向要求美国采取这样的社会结构，是美国所处的历史阶段、客观条件、外部环境以及国内各阶层复杂的利益博弈，造就了今天的美国。